开封犹太千年寻家记
文 | 张瑞 编辑 | 林珊珊
事实核查 | 刘洋
请神祝福她的两个祖国
九年以来,在以色列特拉维夫的犹太会堂,一位叫金锦的开封姑娘,时常摊开面前的《圣经·旧约》,披上祈祷披巾,像一个真正的犹太人那样,请神祝福她的两个祖国。她三十岁,圆脸,头发有些自然卷。由于曾经在以色列的集体农场劳作,在烈日下采摘葡萄,她的皮肤黝黑。她有着犹太人的大鼻子,鼻翼饱满,但除此以外,她和土生土长的中国开封姑娘并无二异。
“是的,我从小就知道我是犹太人。”金锦说,犹太祖先大概一千年前来到开封,随后经历了这座城市的悲剧命运——奔腾的黄河毁灭了城市七次,而中原腹地,群雄逐鹿,战乱也让最繁华的城市变成瓦砾焦土——到她一代几乎消亡殆尽。直到16年前,她在开封破落的家中遇见美国犹太青年Jim,才迎来家族命运的转机。
在特拉维夫的家中,金锦回忆起了少年旧事:每个周日中午,她都要从开封的家中去开封大学,她家在东郊,大学在西郊,即使开封只是一座小城,这趟横跨的旅程也并不轻松。她一般坐公交车,有时,她的父亲金广忠——一位黄包车夫,会骑自行车接她回来。校园里,23岁的Jim正在等着她。
两个人一人摊开一本《圣经·旧约》,金锦拿着中文版,Jim的则是英文版。全部《旧约》被分成了54段,一周读一段,一年正好读完一遍,这是犹太人安息日读《旧约》的习惯。
有一天,他们读到《以西结书39章》,“我必不再留他们一人在外邦。我也不再掩面不顾他们,因我已将我的灵浇灌以色列家。”
“我当时对这些没有概念。”那个午后,她勉强自己学习,就和一个被父母逼着在周末补习数理化的学生一样:心中不喜,但又无可奈何。她没有意识到,那也是对她的召唤——历史学家曾经猜测,开封犹太人就是“巴比伦之囚”的后代,他们中的一部分,没有返回故土,而是去了更遥远的东方。
最热衷于回归的是她的父亲。“小时候有国外的人来,想见一下开封犹太人,我们会被邀请过去一起吃饭。我不喜欢去,但我爸一定要我去,他觉得我去了可以学英语。我爸觉得总有一天我要回去,回到以色列。”
但她没想过真会因此远赴异域。毕竟,一千年来她的先祖们也没能回到圣地。
在Jim 的帮助下,她于19岁那年离开了开封。在这之前,她从未出过远门,甚至没有离开过河南省。直到父亲告诉她,“下周可以走了。”她才恍觉,之前十九年的人生都是在为此刻做准备。
然而,一下飞机,她就哭了起来,给父亲金广忠拨去电话,“我要回家。”
犹太人的九烛台,庆祝犹太人回到耶路撒冷
教堂守护者藏在胡同深处
犹太人Jim来到开封寻找他的犹太人同胞的时候,是1999年,当时他19岁。
他是从北京一位基督教朋友那里知道开封犹太人群体的,起初他很惊讶,他从书本上知道有开封犹太人的存在,但所有书上,都说他们已经消失了。Jim决定前往开封去看看,朋友叮嘱他,“你去了就先看一看,什么都不要说,不要承诺什么。”因为之前去的外国人总是答应要帮助他们,但离开了却什么都没做。
在一条杂乱的小巷,Jim找到了漫长历史中开封犹太会堂的守护家族,开封赵家。家里挂着大幅赵家先祖的黑白照片: 有清末拖着辫子的,也有民国戴瓜皮帽、手拿文明杖的。
赵家挤在一个破败逼仄的灰砖小院其中的一间平房里。一位精神抖擞的老太太接待了他,一见面,老太太就告诉他,自己的老伴和他的子女都是犹太人。总有汉人喜欢抬杠,要证据,他们就反问对方,“(你)为甚知道咱(自己)是汉人呢?”
“但我是汉人。”老太太说,所以她可以吃猪肉——和伊斯兰教一样,犹太人也是禁食猪肉的,但她对此抱着“理解但不相信”的实用态度。已过世的丈夫告诉她,他的汉人奶奶与犹太人爷爷,曾经就要不要在家里养猪陷入家庭战争,后来犹太人的传统没有争过老伴的力量,爷爷妥协了。
但总有一些传统保存了下来。老太太指给他看犹太会堂的方向,就和院子一墙之隔,如今的开封市第四人民医院。在一个雷雨夜,赵家祖屋的墙壁剥落,露出了里面藏着的一方《赵氏述古碑》,显示千百年来,赵家的使命是维护一间早已不存在的犹太会堂。
大概一千年前,犹太人在挑筋胡同,修建了第一所犹太会堂。对于犹太人来说,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会堂是神圣、不可或缺的,会堂的建立,是每一个寄居域外的犹太社团形成的标志。自所罗门王在耶路撒冷修建第一圣殿,这一传统就沿袭了下来。
如今,医院的锅炉房有一口枯井,就是当年会堂内犹太人用来净手的水井。后来Jim去了隔壁的医院找过,除了枯井,其余的一切都无迹可寻,只有一排排晾晒着的惨白色病床床单在风里摇摆。
开封犹太人对往事既怀念又遗忘。老太太告诉Jim,他的老伴生前的愿望是能够重建会堂,但这如同泡影,永远无法实现。赵家原本有一本希伯来文的家谱,但在“文革”中毁去了,当时她的四女儿改名继红,带头造了老子的反。
但犹太人的印记还藏在血脉里,1987年,以色列医疗机构与河南省人民医院和开封市卫生防疫站合作,对开封犹太后裔做了基因测定。结果显示,基因层面,他们与伊拉克犹太人、阿拉伯犹太人接近。一共有47位开封犹太人参与了检测,其中就包括老太太的女儿和外孙女。
对于外国来客的好奇,开封犹太人有自己的骄傲。从老太太嫁入赵家起,外国人就来个不休。但他们来了又去,只有开封犹太人一直生活在这里。民国年间,一位传教士曾经邀请开封犹太人去教堂看电影,他们当时不肯去。后者回到国外,写了一本记述开封犹太人的书,就叫《中国的犹太人》。巧的是,正是从这本书中,Jim第一次知道了开封犹太人。当时他在美国读大学,觉得这真是一个奇迹。
20世纪初传教士与开封赵家,犹太会堂的守护家族
金家决心翻转家族的命运
Jim来到金广忠家,是春天的一个中午。金广忠找邻居借了十几块钱,买了盒饭招待他。1999年他39岁,刚下岗,原来是铁路上的扳道工,负责给载货的火车寻找正确的方向。但像一场避无可避的意外,下岗的风潮像火车一样将他撞飞了。
“当时正是我最无助的时候。”金广忠说,他以为Jim又是一个来猎奇的外国人——开封犹太人就像关在鸟笼里的鸟,总有外国人想来参观他们。对此他有些腻味了。Jim当时中文还不好,金广忠也不爱说话,第一次见面时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
沉默当中,Jim观察着金广忠,思考自己的来意。“我一见到他,我就在他身上看见了犹太人的影子。拖拉经说,要帮助我们的兄弟,150年来,一直没有人去帮助他们,这个很不好。如果你帮助他们之后,他们喜欢现在的生活,不愿意重新成为犹太人,那你可以说我们试过了,他们不愿意,那我们可以走了,但你没有试一试,你就不可以走。”
于是,Jim决定放弃“只是来看一看,什么都不做”的决定。他突然抛出了一个问题,“你想回以色列吗?”
金广忠猛地抬起头,“想回。”
“回到以色列”为处于失业困境中的金广忠燃起了希望,尽管作为开封犹太人八大家族之一的后代,金广忠从小对什么是“犹太人”毫无概念。他的父亲也从未解释过。直到弥留之际,躺在床上,父亲才郑而重之地告诉他和二哥,“你们是犹太人,你们要回到犹太国去。”
金广忠的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旧社会当过警察,建国后,对他的审查材料上,列举的罪状是“和队长私分了一箱查获的肥皂”,罪名虽然微不足道,但也成了金家无法摆脱的污点。小时候金广忠的记忆,是他的父亲站在台上,低着头,接受批斗。
父亲没有接触过多少犹太文化,也自然没去过以色列。金广忠的爷爷是一个做梨花糕的小贩,再上一辈,曾经出现在1905年来开封的法国外交官的笔记里,是一个“很难确定其职业的穷人”。他向儿子们发出嘱托,大概是出于对沮丧命途的回望。
金广忠想到父亲的一生,也想到自己,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他从小自卑,书没读几年就弃了学,只好做苦力。他琢磨“犹太”两个字,心气难平,“都说犹太人很聪明,聪明在哪里?像叫花子一样,要钱没有钱,家庭不像家庭。”
金家后人们决定翻转家族的命运,这起始于金广忠的二哥。1996年,他在开封市公证处对自己的“犹太身份”进行了公证,然后拿着公证书去了北京外交部认证司,再次进行了认证。希望作为回归以色列的证明。对于中国政府,这是第一次有中国公民要求对自己的犹太身份进行认证。当Jim来到开封的时候,二哥的冒险还看不到任何进展,反而给犹太家族带来了麻烦。
金广忠告诉Jim,他没文化是不成了,还好还有女儿。他要让女儿回到以色列去,完成父亲的嘱托。
开封犹太会堂遗址,唯一剩下的遗迹,一口会堂内的井,2016年已经被填埋
救助持续了一千年
Jim在开封待了下来。金广忠希望女儿能跟着他学习犹太文化。当时金锦不觉得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从未告诉同学她的犹太身份,甚至不知道以色列在哪。但每个周日的中午,她依然会去Jim的住所,勉强自己学习。
她也并不喜欢经常来家里的Jim,看起来不像老师,更像是吃白食的。父亲金广忠买不起肯德基,但猜测外国人该喜欢,于是买了面粉在家里自制炸鸡腿,这让少女金锦感觉家中地位受到了威胁,“我爸对他比对我都好。”金广忠的解释是,他一个外国人待在开封也不容易,生病了也没人照顾,一个人躺在床上,怪可怜的。但金锦对这样的解释并不满意,她一度懊恼又困惑:这个外国人为什么要闯入他们的生活?
Jim出生在美国,自小移民以色列,后来回到美国读大学。在以色列希伯来大学的图书馆,收藏有世界各地犹太人的史料,其中也有开封犹太人的。千年以降,开封犹太人保存着十三部写在羊皮纸上的希伯来文《摩西五经》,当19世纪开封犹太社团分崩离析,传教士陆续将经书带出中国,有的随后失踪了,也有的收藏在世界各地。Jim看到的,是这些经书的微缩胶卷。他仔细阅读它们,想象开封犹太人在中国的生活:每一周,他们在位于教经胡同的会堂内,面向耶路撒冷的方向祈祷。
但他们的历史像沙堆一样坍塌了,由于长期隔绝于欧洲犹太社群,当19世纪最后一位拉比死去,开封犹太人中再也没人懂得希伯来文,犹太的信仰难以延续。所有关于开封犹太人的书都遗憾的宣告,他们消失在了历史之中。
在中国,开封犹太人迅速把精力转向了这个国家最有前途的职业——科举入仕。明清两代,犹太家族出了十来位贡生、举人、进士。顺治年间,赵家甚至出现了一门双进士。但那些与他们同朝为官的旧友,却从没有在回忆文章中,提过他们的犹太身份。
最早发现开封犹太人的,是中国历史上最知名的传教士利玛窦。四百年前,他在位于北京的家中收到了一封来自开封犹太社团掌教的信,信中,掌教显得忧心忡忡,害怕在自己死前,找不到一个熟悉犹太律法的、合适的掌教继承人。他告诉利玛窦,鉴于他在中国的卓绝名声,只要他能够来到开封,并且禁食猪肉,就将掌教之位传给他。
掌教的信,是历史上,开封犹太社团第一次向西方的教友求助,历史却没有给他们太多的慈悲。明末崇祯十五年,李自成的叛军包围了开封。守军与叛军相持数月,城中人相食。双方都决定用洪水来埋葬对方,各自掘开了黄河大堤,开封历史上最具毁灭力的一次洪灾降临了,洪水过后,开封城三十七万八千人,幸存仅三万余。五百多家开封犹太人,也只有两百余家逃生于波涛,会堂毁灭,“寺废而经亦荡于洪波巨流之中”。
当利玛窦将开封犹太社团的消息传回西方,犹太人就设法寻找这些失落异邦的兄弟。当时他们无法直接来到中国,于是采取了最原始的方法:写信。
1760年,地中海沿岸犹太社团的大拉比,从伦敦给开封犹太人写去一封希伯来文的信件,交由东印度公司,请求他们动用一切方法确保该信寄往开封,但任何人都不知道这封信的下落。35年后,纽约的两名犹太人将信委托给了一位远洋船长,但信后来被退回了,信封上写着“豪威尔船长未能找到他们”。
在西方,开封犹太人被称作“小孤儿”,这自传教士丁韪良(William Martin)始,他搭乘着英法联军的炮舰来到中国,那是西方列强终于轰开旧国大门的时刻。丁韪良见到了开封犹太人,当时,会堂片瓦无存,二十年后将变成公共小便池。这让传教士不胜伤感,联想到他曾在鄱阳湖畔看到的一块孤石,“由某种民族灾难而自西奈山拔地而起的一片岩石,被抛到中国的中原地区了。数世纪以来,始终停留在那里。”
Jim在书中读到这些历史,“所有的书里面,1850年,1900年,每次开封犹太人和外国犹太人见面,总是说一样的话,可以来帮助我们学习吗?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了,可以来教我们吗?但没有人做什么。”他对此心怀抱愧,觉得这不是犹太教的精神,因为《旧约》上说,要帮助自己的兄弟。
在国外,Jim是属于特立独行的人。10岁时,他跟随家人移民以色列,觉得在课堂上照本宣科实在浪费时间,于是读完小学后不再去学校,而是在家自学。当他有了来中国的想法,为了长期待在中国,而不是像游客一样走马观花,他立刻去了美国申请大学文凭——这可以帮助他在中国获得一份长期工作。他潜心学习汉语,并将之作为一个秘密藏在心底,无论他的师友,还是大学同学,都不知道他想去中国做什么。他以一种务实又小心翼翼的态度付诸自己的计划,甚至在他来到中国数年后,同事们也不知道身边的这位外国友人还会说中文。
“我想做一个researcher(研究者),我的目的不是写东西,是找人。”Jim说,如果要帮助开封犹太人,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谁是犹太后裔谁不是,由于近代以来开封犹太家族的衰落,家族族谱要么毁坏要么断层,还没有人将当代的开封犹太家族一一寻找出来。他希望由自己来完成这项工作——这将是他们能否回归的重要证据。尽管按照以色列《回归法》,只承认母系传承,只有母亲是犹太人下一代才是犹太人,而中国犹太人与汉回通婚,一直是父系传承,开封犹太人其实已经不是真正的犹太人了。在美国读完大一,他开始了计划许久的中国之行。
Jim在中国八十多个城市寻找过犹太人的影踪。20世纪历次人口迁移,将他们从开封播撒到中国各个角落,最远到了新疆和云南。犹太家族的后人们成了普通的中国人,有警察、公务员、教师、小商贩,也有法院院长。他们有的已经淡忘了犹太身份,有的还作为秘密在家族中口耳相传。
他最终在成都找到早已从开封“七姓八家”消失的高家。他花了三年,终于让这一家族最年长的老人同意见面,聊聊离开开封后,高家的命运——一百年前,高家卷入了一场家族仇杀。当时的高家家主,一位木匠,杀死了赵家的家主,为了报仇,赵家的男子又袭杀了高木匠。伤心之余,高家离开了开封——这是开封犹太人历史上第一次家族间的血案,是犹太社团分崩离析的标志之一。
为了这次见面,Jim坐了36小时火车,但进入成都平原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老人的儿子打来的,告诉他,父亲刚刚去世,“虽然他同意和你见面,但我不同意。”
这成了一次充满遗憾的探访,火车到达成都,Jim不得不立刻踏上归途。
工作证上的开封犹太人
复兴:李波去医院做了割礼
“金广忠,你想做什么?”
“我想把孩子弄到一起学犹太文化、学希伯来语、学英语。”
“OK。”Jim说。这是他来到开封的第三年。金广忠不再满足于只让金锦一个人学习犹太文化,Jim也不满足。
开封犹太人八大家族——赵、李、艾、石、金、高、张、章,他们的姓氏是比照希伯来古姓更改的。名字变成了普通中国人的姓氏,他们也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当时,到底还有多少犹太后裔谁也不清楚,如今最乐观的数字,在千人左右。
他们开始挨家挨户拜访犹太家庭。
“Hi,你是开封犹太人对不对?”
“对。”
“我是Jim,你想学习犹太文化吗,你孩子想来学习吗?”
犹太人有着自己的民族宗教,这是他们最重要的身份标识。不懂得犹太文化的犹太人不能算真正的犹太人,而如果能重新皈依犹太教,按照以色列《回归法》,可以成为新的犹太人——让孩子们来学习犹太文化,正是为回归以色列做准备。
对于大部分开封犹太家庭,这是一个从没想过,大胆之极,乃至虚无缥缈的想法。毕竟,一千年前先祖们也没能回到耶路撒冷。一个大鼻子老外突然出现在门口,提出这样疯狂的建议,难免让人怀疑,有人砰的一下把门关了。也有人礼貌地向他们抱歉,自己孩子还要上学,没有时间。金广忠说,人们只是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
他们在一个商铺的二楼租了房间当教室,买了废旧的桌椅板凳。金广忠给这个简陋的地方取名“一赐乐业学校”,Jim是唯一的老师。第一次上课,一共来了十四个人,包括金锦在内,只有四个孩子,还是四个女孩,他们分属不同的家族,都是初高中的学生,只有她们愿意牺牲一点课余时间,部分原因,是因为家长们虽然觉得Jim的提议不靠谱,但他可以帮她们补习英文。Jim印了简单的教材,教英文,也教希伯来字母,还有各种犹太节日:逾越节,是纪念犹太人在摩西的带领下出埃及;七七节,是纪念上帝传授摩西十诫,这一天要读《出埃及记》;住棚节,纪念的是犹太人出埃及后在旷野中生存四十年——都是关于回家的节日,回到圣地迦南。
更多的开封犹太人知道了学校的存在,Jim像个好客的校长,向迟疑不定者发出一次次邀请,戏剧性的场面也由此发生。Jim说,有一次他分别邀请了两个人来学校,他们是相隔不到三十米的邻居、半辈子的熟人,但互相却都不知道对方也是犹太人的后裔。直到在学校他们相遇了。
“你来这里干嘛?”
“你又来这里干嘛?”
“哎你是?”
“你也是?”
在学校,学生们一起过安息日,课上,Jim带着他们排练仪式,课下,则由犹太家族轮流主持。每周五的晚上,这些分散在开封各行各业的犹太后裔,或独自前来,或拖家带口,每一个家庭都端上一盘自己准备的菜。当黑夜降临,西方升起最亮的三颗星的时候,七座烛台被点燃,安息日的晚宴就开始了。每个人倒上一杯葡萄酒,Jim读一段希伯来文的祷告,然后所有人一起读中文《旧约》,仪式之后,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自近代以来,开封犹太后裔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了。
李氏家族的李波,第一次过安息日便是在“一赐乐业”学校,他本来只是来看看稀奇,谁知道就被吸引了。他的外婆是基督徒,他从未对基督教感兴趣,但听了Jim上课,就觉得“这是血脉里的东西”。
李姓来自“利未氏”,曾经是开封犹太人中的世袭神职家族,从宋到清,每一任犹太会堂掌教都由李家世袭。多年后,李波成为开封犹太后裔中,可能最虔诚的那个。
他开始每天戴kippah,一种圆形小礼帽,犹太人的传统打扮。早上一起床就戴在头上,睡觉了才取下,不惮于周围人的眼神,“你也告诉周围的人,你和他们不一样。”家里的几本合订本《圣经》,他都将《新约》撕掉了。
上课时,Jim说到了割礼的意义——《旧约》中,男子实施割礼,是上帝在犹太人身上留下的印记。于是四十来岁的时候,李波成为当代开封犹太人中,第一个做了割礼的——在开封一家男科医院割了包皮。医生一脸惊讶的看着他,他说这不是因为有病,不是为了美观,原因是“我是犹太人”。手术台上,一阵刺痛之后,一股神圣感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上帝的戒命。但后来,从以色列来的人告诉他,割礼,自己去割还不算数,必须由会堂的拉比割才可以,等他去了以色列,还得补上一刀。“都没有了还怎么割?”他吓了一跳,还好对方安慰他,像他这种情况,也有专门的补救方式,只要拉比再用针扎一下,“见一次血”就好了。
对于犹太后裔,来学校上课,如同一次身份启蒙——原来只是懵懵懂懂,现在则是确认了。就连生活中的苦,也有了新的安慰,那是上帝的考验。下岗前,李波在建材公司卖水泥,后来就困守在老丈人的电机铺子里,但生意也不行,厂子不开工,电机不转,不转就不会坏。
“我很感谢Jim。”李波说,让他得以对抗如电机一般停转的生活。
到了2012年,Jim离开中国的时候,仿照一赐乐业学校,开封已经有了三所不同的犹太学校,数以百计的犹太后裔们在其中学习犹太文化,开封犹太家族在新时代迎来了复兴。
复兴的高潮,是一场盛大的逾越节晚宴。超过50位犹太后裔坐在了一起,还有数位来自开封临近的县城兰考,代表生活在那的一百多位犹太后裔。他们在酒店包了场,大红的“喜”字和紫色花环烘托了热闹的气氛,这是因为隔天酒店要举行的一场婚礼。传统的逾越节晚宴应该在犹太会堂举办,但开封没有会堂,只能从权。
3000年前摩西带领犹太人出埃及,被公认为是犹太民族形成的开端。为了纪念犹太人曾经在埃及被异族奴役,传统的逾越节晚宴都有特制的食物——一种带苦味的沙拉。开封没有这样的食物,李波给每一桌犹太后裔们准备的是一盘芥末,鼓励每个人多吃一点。这是为了感受祖先曾经的苦难。“感触不深不会流泪的,吃了芥末你做不了自己的主了,肯定要流泪。”
重头戏是唱歌,其中一首叫“一只小羊”,循环往复的歌词以一只小羊起始,小羊被猫吃,猫被狗咬,狗被棒打,棒被火烧,火被水灭,水被牛饮,牛又遭屠夫肢解,屠夫被死亡天使带走,死亡天使则被上帝杀死。犹太人普遍认为,这是比喻犹太民族在列国中的命运。这是首童谣,为孩子们所喜。也有老人们唱的歌,一位参与了2014年逾越节晚宴的犹太后裔后来写道,“晚宴接近尾声时,我们大家齐唱‘来年在耶路撒冷再会’。很多老人开始哭了起来,因为他们的梦想之一就是到圣城去。”
金广忠和家中的犹太祭坛
“上帝不是不存在吗?”
在开封的十年,Jim也有过许多烦恼,开封犹太人的回归并不顺利。在他的牵线下,一个男孩,同时也是英语专业的大学生,获得了前往以色列宗教学校学习的机会。他的优势是英语,在以色列这相当于第二通用语。按照以色列《回归法》,开封犹太人不能以犹太人的身份立刻回归,而是需要在宗教学校学习犹太律法,通过宗教考核,重新皈依为犹太人。这种方法适用于任何愿意皈依为犹太教的外族人。如果他能成功通过宗教考试,获得回归资格,对于所有开封犹太人都将是一种示范。
但宗教学校里,严苛的犹太教教条让他崩溃——吃饭祷告,洗手祷告,上厕所也祷告。他也受不了和从印度回归的犹太人住在同一个宿舍(大概是咖喱和香料的气味)。待了两年,他自己跑回来了。
金广忠找到Jim,问怎么办。他们原本希望他能成为开封犹太人皈依回归的先例——这样以后的回归就好开展了。他们决定去劝他回以色列,那时春节刚过,他们还专门买了花,“如果他拿到了以色列的国籍,以色列政府就不能说开封犹太人不可以来,我和他说了这个重要性,我说你去把国籍拿了,之后想做什么都可以,你先拿到这个国籍。”Jim自己买了机票,又将男孩送了回去,但没过几天,他又回来了,而且发誓再也不去以色列——那个时间正好是阿拉法特被以色列军队包围在官邸的时候,局势紧张,巴以战争一触即发。
后来Jim知道了男孩的想法,原本他想在以色列待满一年,然后去美国,但“9·11”之后,移民收紧,他的签证没有办下来。回到开封后,男孩成了一位导游,专门带犹太旅游团,他们有着固定的线路:参观开封历史文化古迹,参观教经胡同,与犹太人座谈,又或者家访犹太人。但后来犹太旅游团被取消了,他变得意志消沉,整天待在家里,不再和任何一位开封犹太人联系。
Jim自己也陷入争议中,他的身份曝光了。有国外媒体指出,他同时信仰犹太教和基督教。国外正统的犹太教徒则怀疑他接近开封犹太人的目的是为了引诱他们转信基督教,和历史上那些诱使犹太教徒改宗的传教士一样。消息传回开封,引发了震动。一部分犹太家庭不再去他的学校上课。
“我没想过要把他们变成基督徒。”Jim说,他们误解了他,他一度很灰心,“他们知道我其实我可以去别的地方工作,结婚,买房子,可以不管他们。”
而学校里,四位女生也纷纷到了上大学或者找工作的年纪。除了金广忠,她们的家人不愿意再为那个虚无缥缈的回归耗费时间了。于是到了最后,他又只剩下金锦,唯一一个女学生。他们不得不去挨个家访,劝说其他人不要放弃学习,其中一位女生已经去了宾馆当服务员。
问题的症结,大概不止是出于对耗费时间的恐惧:一位学生曾经对Jim说,学习犹太文化是很好,但说到底,上帝不是不存在吗?
李波—戴着kippah的开封犹太后裔
回归迷途
转机是突然到来的。一家名叫“回归以色列”的国际组织联系了Jim,愿意帮助开封犹太人回归以色列。顾名思义,这个组织致力于帮助散落全世界的犹太人回归故土。
“回归以色列”派来了一位负责人和两位拉比,考察开封犹太人的现状。这是近代以来,第一次有犹太教的拉比前来开封。他们来到学校,看到有的孩子在学习圣经,有的在学习希伯来语,也有学习英文的。(这当然有刻意安排的成分)考察留下了好印象,拉比和他们互相拥抱,Jim开心地告诉金广忠,“我们胜利了。”
两位拉比,都是白胡子的老头,在开封召集了犹太家庭,发放了家族谱系的调查表,并挨个面谈,了解他们对犹太文化的了解程度。
问的都是最简单的问题,“问我亚伯拉罕做割礼的时候是多大,因为我可能是开封第一个去做割礼的嘛,我说99岁,证明看过书。又问我以撒的父亲是谁,那肯定是亚伯拉罕啦。雅各的父亲呢,肯定是以撒。”拉比对李波的回答非常满意,还高兴地拍了桌子。
三个月后,他们接到通知,四位女孩都获得了回归以色列的机会。按照以色列《回归法》,她们不能以犹太人的身份立刻回归,而是需要在宗教学校学习犹太律法,通过宗教考核,重新皈依为犹太人。“回归以色列”将承担所有费用。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金锦从父亲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金广忠告诉她,“下周就可以走了。”
一股茫然和轻松交织的情绪涌上了金锦的心头。她并未真的想象过这一天的来临。而同时,她也感到了轻松,毕竟她为了这个缥缈的目标已经放弃了很多东西:为了跟着Jim学习,她没有读大学,放弃了自己可以掌控的前路(后来这一直让她抱憾),她没有谈恋爱,因为要去以色列……如今她要一鼓作气放弃一切过去的生活了。
2006年春节刚过,她和另外三位女生启程飞往以色列。飞机飞抵特拉维夫机场,下了飞机,她就哭了。“都说会有很强的归属感,但是come on,怎么可能,这不是一代人,而是离开了一千年,差了十几二十代。”当时她远赴异国,只是为了替父亲圆梦,对于她自己,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去一个陌生的国度。
大哭一场后,她们被送去了位于耶路撒冷郊区的宗教学校,那是一所女子学校,名字叫做“井:女儿的眼睛”。来自全世界各地,各种肤色的犹太女子后裔,都在这里接受教育,学习希伯来文和犹太律法——她们有613条犹太戒律需要遵守(其中有240条是关于在圣殿中献祭的,因为圣殿早已被毁,所以已经舍弃)。在宗教学校学习一年后,四个中国女孩被送去了“吉布兹”,以色列的集体农庄。当年一批批来自世界各地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就是在数以百计的吉布兹披荆斩棘,扎根于以色列的荒漠和高山峡谷间,成就20世纪国家主义的神话,复国“以色列”。她们在吉布兹从事生产,每天顶着四五十度的高温,在农田上劳作,在葡萄园采摘葡萄。
这让她患上了严重的思乡病,金广忠不得不整宿整宿给她做工作,打消她放弃的想法。
“她害怕一直哭,我肯定坚持啊,我和她说,你去了是代表开封犹太人,半途而废回来了那算什么,对开封犹太人都是一个打击。像那个箭,射出去了就没有回头了。肯定(对她)也有伤害,但我一定要去做,我们有犹太人血统啊,这是肯定的。”
不再抗拒陌生的故土
改变来自于一场流血。每一个前来学习的犹太后裔,都会寄养在一个当地犹太人的家庭。金锦寄养的家庭,男主人是一个和善的音乐师,每天早上要去村子附近的小树林祈祷。但一天清晨,几个从山那边过来的阿拉伯小孩,用刀杀死了他。在以色列,许多犹太村落用电子栅栏将自己与附近的阿拉伯村庄隔离开来,这个村子,是少数几个坚持不修建隔离栅栏的地方。
金锦亲眼目睹了犹太人的血洒在了以色列。她感到害怕,同时又对这片土地和生活于此的人产生了同情。这让她思考自己和这片土地的关系。这里应该是耶和华应许给犹太人的“流奶与蜜之地”。这份应许,也是对她的。发生其上的一切,都与她相关,她也是其中一份子。她不再抗拒生活在这片陌生的故土了。
在开封,四个女生引发的震动怎么形容都不过分。犹太家族们突然发现,原来这是真的,年轻一代有了这条新的路。
李波就是在那时候决定,一定要让自己的女儿也回到以色列,“如果我的女儿在这里(开封),结婚生子,她不是犹太人,她的孩子还不是犹太人。可能以后永远不是犹太人了。我的女儿要是能回到圣地,通过学习,她的孩子,下一代起码是犹太人。”
金广忠从未后悔过自己的决定。他说起多年后去以色列看望女儿,发生了一件“神迹”:在耶路撒冷的哭墙前,身处从全世界而来、喃喃祈祷的人群中,他听见了上帝的声音,上帝说,“你把我的孩子带过来。”他当时内心震动——这正是他这辈子做的最骄傲的事,他把女儿金锦送归了以色列,办了学校,开启了开封犹太人回归的道路。
在开封待了十年之后,Jim决定离开,他感到自己在开封的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了,他给了开封犹太人选择的机会,“我的目的不是让他们信犹太教,我的工作是让他们了解犹太文化是什么,然后他们自己去选择,我给他们option,相不相信,那是他们和上帝之间的事。”之后的路,需要开封犹太家族自己去走。
而在以色列,在宗教学校学习完毕后,金锦来到耶路撒冷的拉比院,她需要和三位拉比进行面谈,回答他们的问题,完成最后的考试。
考试有惊无险,拉比的问题都在《摩西五经》之中,金锦也曾非常努力地学习。一切结束了,拉比宣布她已经正式皈依为犹太人。
这时,一位拉比好奇的问她,“你有新的希伯来文名字吗?”
金锦说有,她的名字是Yecholiya。
三位拉比面面相觑,问,“这是哪里的名字?”
“《圣经》上的呀。”金锦回答。
“不可能,圣经上没有这个名字。”
“怎么没有。”
金锦翻出《圣经》,指给三位拉比看,这个奇怪的名字出自《圣经·历代志》,是一个连拉比都会忽略的生僻人名。
金锦说,这个名字的意思是,“God is able.”
文中Jim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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